2010年6月28日

【回響與剪影】座談紀錄:《台北好女人》



時間:6月6日
與談人:小青/日日春關懷互助協會性工作議題講師、若瑩/日日春關懷互助協會秘書、李雪菱/慈濟大學兒童發展與家庭教育學系助理教授
記錄:瀅羽






雨夜花 雨夜花 受風雨吹落地
雨無情 雨無情 無想阮的前程
無人看見 每日怨嗟 花謝落土不再回
並無看顧 軟弱心性 乎阮前途失光明

對話
此片經由瑞典和台北的性工作者,Rosina和小青之間的對話,反觀整個社會對娼妓的不公。Rosina很清楚自我的要求是什麼。她知道她並沒有出賣身體,也沒有出賣靈魂,因為販賣昰物品的交換行為,但Rosina說:「但他們(嫖客)並沒有帶走我身體的任何一部分,像他們沒有帶走我的手或腳回家,也沒有帶著我的靈魂回家。所以這種行為最多只能說昰出租。」瑞典的法律禁止有人從娼妓身上得到不法的利益,但政府向娼妓課稅,卻又處罰嫖客,斷絕娼妓的生意。這樣政府又怎能向她們課稅,這不就成了不法圖利者,政府就是皮條客。Rosina知道這一點,進而向政府抗爭,終於讓瑞典社會上聽見娼妓自己的聲音,上報紙了!但是這樣的報導會不會只是曇花一現,久而久之社會就遺忘了,有這樣的一群人還在努力為自己的人權奮鬥。

2010年6月26日

【回響與剪影】座談紀錄:《她們的故事》


時間:6月6日
與談人:蕭昭君/東華大學花師教育學院課程設計與潛能開發學系副教授
記錄:小譚

紀錄片與勞動歷史的交纏
蕭老師和片中的女工們年紀相仿,自覺比她們幸運許多。回憶學生時期幫忙家裡代工、到工廠工作的經驗,使她對片中的勞工處境有更貼近的感受。

對照最近苦勞網報導的富士康員工自殺事件和片中工安事件的後續發展,可以發現許多勞工權益是無數的犧牲者換來的。被剝削的勞工同時也是創造台灣經濟奇蹟的英雄。台灣社會和學校教育培養的多半是中產階級的價值觀,社會和歷史教科書對經濟奇蹟的發展過程簡略帶過,並歸功於政府政策。宣傳影片的旁白塑造國家偉大優良的形象,但各地的勞工議題都不像旁白所說的如此單純。《他們的故事》為台灣留下了不同於官方觀點的史料。片中使用的〈孤女的願望〉、〈做女工〉等歌曲,也呈現了過去的生活情境。

片中提到的廿五淑女墓在2005年左右,由幾位教授為當年因公安疏失而罹難的女工向縣政府請命,將「廿五淑女墓」改名為「勞動女性紀念公園」,重立碑文,讓焦點從「未嫁淑女集體死亡」轉回工安和勞動議題上,正視史實。穿插的《一個女工的故事》電影片段,澤凸顯媒體再現勞工情境時,與現實產生的差距;電影中女工彼此閒聊,但實際在生產線上是沒有時間聊天的。蕭老師回憶,當年在工廠裡,只能空出耳朵來聽旁邊音響放的音樂。

【回響與剪影】座談紀錄:《和聲》

時間:2010年6月5日
與談人:薛常慧/《藝霞年代》導演、蔣素娥/花蓮高中輔導主任
記錄:瀅羽

在伊朗的女性是無法唱歌的,是不能獨自唱歌。他們必須成為男性聲音的影子,只能掩蓋自我主體的歌喉。她們是一群被禁止的聲音。

被禁止的聲音
在我們的社會中很難想像女性聲音被剝奪這種事情。在伊朗的社會當中,有著相當大的衝突和矛盾,薛常慧導演說道:伊朗目前是個政教合一的國家,但他們其實非常歐化的,巴勒維執政時期,思想是非常開放的,在生活上是無所謂男女從屬的問題,女性是擁有一定的自主權利。但除了這樣觀念之外,社會還有另外一派是保守派,遵守於伊斯蘭教的文化,是非常壓抑的。像女生出門在外一定要穿過大腿的黑色衣服,杜絕女性展現曲線的可能。女性出國是要有父親、哥哥或者丈夫的同意書才可以。

「這個社會問題出在女性身上」,她們連要獨唱都會遭受到許多奇奇怪怪的規範,唯一的機會就是舉辦女性的演唱會,裡頭所有的工作人員和觀眾和演唱者都只能是女性。在這時候所有的天線是被禁斷的,外界是無法聽見女性的歌聲。座談會中的蔣老師提到片中「禁獨不禁和」的印象,壓抑女性情感,視其聲音為誘惑和褻瀆。她們只擁有和聲的權力,在這個社會上,只扮演一個附屬的角色嗎?政府開始設立各式各樣的法條,阻止女性唱歌,阻止政府不願意聽見的聲音發聲,若她們不想和聲或者禁聲的話,只有遷移出國的份。

2010年6月25日

【回響與剪影】座談紀錄:《藝霞年代》

 
時間:2010年6月5日
與談人:薛常慧/導演、鄒桂苑/台灣觀光學院通識教育講師
記錄:小譚

拍攝的緣起
薛導演分享拍攝本片的緣起。因朋友以藝霞團員做研究主題,從而介紹她認識。她發覺藝霞的故事是紀錄片的好題材,可以從比較活潑的角度討論台灣的歷史發展。再加上許多訪談對象都提起難忘藝霞的「華麗」印象,她開始進行拍攝的同時,也在高雄進行重建演出的計畫,並邀請中華藝校的學生一同參與,希望能再目睹藝霞的現場演出。

在與團長接洽時,薛導演還被做了一番身家調查以確定來歷。團員們多年來愛惜招牌和羽毛,藝霞歌舞團已經解散25年,「霞女」們仍然湊錢年年繳納牌照稅,避免招牌因被取消而遭脫衣舞團或其他團體濫用。

2010年6月22日

微型書展Part2:女性x紀錄片(只到6月30日喔!!)

搭配六月五、六日的《映像與現實交織的女性身影》影像講堂,我們要向各位朋友推薦幾本好書和紀錄片,一律九折,歡迎大家到基金會購買,或於活動現場挑選喔。

‧妓女聯合國(附CD)
原價:400元;書展價:360元


對於想要了解性工作者生活樣態、性產業概況比較的人,這本書不啻為一本極易入手、深入淺出的入門書。本書介紹了來自台灣、瑞典、日本、澳洲、英國、美國、荷蘭等七個國家的八位性工作者,以及七個國家的性產業(政策)概況,從中我們不僅讀到性工作者的生存故事,亦看見了國家政策與性產業之間的分合。




2010年6月18日

【劉曉蕙詩選】Part I 意識流‧海洋

引言

作家 Jane Roberts 述說著小王子艾米爾的故事,
他乘著羽毛號小船獨自旅行。

艾米爾的父親,也就是夏米洛國王,
決定不讓艾米爾接受正規的學校教育,
而讓他周遊整個世界…

國土附近的沼澤可以連到一條大河,
而這條大河則會流向大海。
沿著海岸線航行,他將會在經過的土地上停留。

國王確定,如此一來,艾米爾就可以親訪各地,
經歷鮮活的學習……。

是啊,我們日復一日的行進,不就是為了在生命裡學習。



※經作者及網站管理人員同意,全文轉載自心象藝術

2010年6月17日

【寫信給七星潭】在時間與海的懷抱中

文 / 劉純良

七星潭,你那陽光下溫柔的懷抱是否仍在?在你之中,我經歷無數相遇與分離‧‧‧。

浪拍打在你身上,浪拍打在我身上。驕陽炙熱而無畏,淡水與海水交錯,捏著鞋子把腳浸入那自陸地向海走的水中,脖子熱辣辣的,腳卻冰涼而透明。海灣在這一方,我們將自己放進去,如同紙娃娃身上的衣服;這一刻七星潭穿戴我們作為風景的一部份,眼神便從海岸的這一端,投向另一端。海平面圓弧的線,預言了一個尚未到達的地方。

浪拍打在礫石上充滿了顆粒滾動的聲音,來回往復磨平與揉擦,石頭觸摸海浪,海浪敲打石頭。我沿岸尋找一顆能夠放在書桌上的石頭,潔白光滑,又或者充滿礦物沉積結晶的色澤。石頭放在書桌上,這一方的我往石頭看,石頭便成為我的遠方。

海是帶不走的,在學生時候,翹課出走平常稀鬆,非假日七星潭幾乎無人。我們一再迷路,一再於風中感覺到眼睛酸澀與痛,租借機車的安全帽往往沒有遮蔽。過了橋往上走,每一次都得問路。每一次總是在信心滿滿時開始迷失。突然間越過斜坡一路向下,海於是毫無預警地出現。海灣如廣大的懷抱,停好機車向下走,礫石燙得嚇人,誰都不在這正午時分出現。傻瓜一般在正午太陽下的我,像是做錯事的小孩要溜回家一般,捏著鞋子小心翼翼尋求水的安撫。浪來而浪又離開,石頭在腳間來去,就開始感到痛。

有人往海的深處走,而有人留在岸邊。有人跟你一起走,有時一個人。

和無數不同的人一樣走到海邊,跟一些人並肩,並肩以後又難免分離。

而海總是在,懷抱相同,甚至連太陽照射的角度與那熱與毫無遮蔽也相同。有一次偶然假日才有機會到海邊,過往愛人在七星潭附近的營區當兵,當時的愛人騎著車,同我在營區前來來去去地窺探。透過那牆透過門,去揣想門裡人的形跡。牆裡是暫時不得自由的男孩,牆外是毫無拘束的大海。自由可見但往往不可得,而我們只能沿著那牆才確保自己不會再度迷路;往海的方向,看著那綠草地與圍牆,偶而聽見的軍機聲,時間也變得令人迷惘。好像每一次走進去都是往時間另一端鑽,你更年輕,更純真,更充滿夢想。對世界無懼,對生命無畏,青春且肆無忌憚。

我選擇在海邊泡泡腳,你選擇在岸上,我在水中回頭,便有一個方向可以揮手。前方是深不見底的未來,回頭是正在成形的過去。多次板塊移動與沉積,海面成為陸地,過去成為現在。揮手的那當下,過去與未來短暫交手,生命成為一個小小漩渦。礫石拍打的疼痛一再提醒我,那些無以名狀的「當下」或「此刻」。對此我們啞口無言,只能說「這當下」,剩下的便什麼都說不出,也不必要再說出口。我向那岸上的人揮揮手,好像在說你快些過來,又好像在說,我會走向你。

非假日的七星潭是那樣靜,而有一次我終於領教何謂貨真價實的熱鬧。同樣迷路的大中午,機車不小心走了不同的方向,來去都是車子,如無頭蒼蠅般不知覺跟著車子進了停車場。停車場充滿冰淇淋、烤玉米、小卷與各種餐車。我們買了冰淇淋,冰淇淋與海讓人覺得這是真正的假期,但在聲音中也難免感覺格格不入。在階梯上選一個地方安放自己,周圍都是食物與聲音,數位相機捕捉那永遠變化著的藍天與山與海,想一次全部放進鏡頭裡面來。沿著海岸走,七星潭礫灘凹凹凸凸竟然半顆石頭都沒有,我們才明白,一個下午、兩個下午來去的腳步,足以使這海邊完全不同。小河豚的屍體曬得好乾,是攤邊最尖銳的危險,另外的危險就只剩那吞進肚子的冰淇淋,究竟會不會讓自己肚子疼痛?

到處都能遇到人,海反而不見了,我們決定離去。跟海道別也顯得有些倉皇,在人群之中,聲音變得很小。我們走進人群,正如我們走出學校與青春。

又有一次好想吃海鮮,但不知為何在花蓮繞了半天竟然沒找到想吃的。騎著車沿著海岸,過了橋,毫無意識地七星潭竟在眼前張開懷抱。晚上沒有什麼人要去,餐廳也關了大半,唯一開著的海鮮餐廳忙著承接另一間民宿的外匯;透過送餐口看著炒菜鍋火飛得老高,無處可去的客人都進來,這好生意的餐廳便顯得有些著慌。小小餐廳裡人聲鼎沸,而海仍然靜悄悄繼續自己那日復一日漲潮與退潮。

透著啤酒的醉意,在海邊往無人地方走。躺下,在礫石上找到好的角度便能很舒服得近乎要睡著,稀微星星落在眼角,海的懷抱變得幽暗而深邃。民宿還在派對中唱著不成調的歌,到哪都無法逃離。但同樣的安靜正點滴滲透腦海一切思緒,所有聲音都無法掩蓋那靜。使人恐懼的黑暗同時使人感到被原諒,在海邊停下來,在海邊往前走。

當下如是,而所有當下總要逝去,腳印總會在漲潮後被覆蓋。在長久的歷史裡星辰昇落快轉進行,有一些人走進生命,有一些人離開。而我總還念著那擁抱,那礫石,那無法預測與抓住的前方。

我毫不懷疑,在某個下坡路的轉彎,當路途使人迷惘,我又會回到這擁抱,像是遙遠的召喚;我是星星、是海洋,我是岸;被經過也經過人,我們等待,總因為我們要離開。

2010年6月16日

【寫信給七星潭】給大海母親的魚雁

文 / 傅崇禎


親愛的大海母親:

在記憶中的你,浪花浸溼石頭,踩在大小不一的石頭上,步履蹣跚,身後白髮皤皤的爺爺坐在大石塊的附近。是左後方吧?有一座白色的燈塔,像是指引海浪的前進,指引歲月的侵蝕,兩者互相較勁,最後是誰勝是誰敗,模糊的畫面掩蓋終點的因果。

寒假隨著專家來到這,鹹鹹的海風吹亂前額梳好的瀏海,一點一滴地撩起小時的記憶,有多久不曾來到這?三年抑或五年?走在偏僻的羊腸小徑上,我思索著。緊接著,隊伍正要下一個大斜坡,我不甚注意地扭到腳踝,摔下去,是你對我的懲罰,對吧?處罰我的遺忘與背叛,讓你坐愁紅顏老,深深傷你的心,跌下去的那刻,心是平靜的,無任何恐懼與驚慌,耳畔只剩你的聲音迴繞,那種來自喉嚨聲深處發出來的低咽,是如此悲傷與滄桑,還有你不變的味道,對不起,我回來了,這一次,獨剩我一人來看你。

「爺爺,我也想去踩海浪。」這是小時候坐在岸邊對爺爺最常說的一句話,他老人家不管怎麼勸,都不肯讓我與你接近,你對他而言不是嬌羞的姑娘,而是披著羊皮的狼,待我一不小心,將我吞腹入肚,我只能在石頭上,不停地在爺爺眼前跑來跑去,總希望他煩了、厭了,縱容我那麼一次就好。可是,他不曾。

隊伍暫時休息,因為我的腳傷。現在的你少了那些石頭,我真懷疑,那模糊的記憶中,是不是我錯失了方向,將你想成有石頭髮飾裝扮的姑娘了?不久,我的腳神奇的好起來,走起路來一點也不疼,真是奇怪對吧?教授對我們這群學生講解遠方大石頭上的祕密,走上前一看,是珊瑚礁、貝殼的蹤跡,原來你的髮飾是如此價值連城阿!站在這樣的高度鳥瞰你,有著一股澎湃之氣朝我襲來,但腳下的奇奇塊塊的石頭分散我的注意力,教授說那是以前做磚的廢棄垃圾場,後方則是記憶中白色的燈塔,腳旁還有蟛蜞菊,雖然身軀嬌小,但鮮豔的綠色卻不掩蓋其風華,輕撫它光華的葉面,彷彿它透過我手指的尖端,傳送這幾年我不在的景象:你正以一種蠶食的速度侵蝕岸邊,白色的燈塔不停地動工向後移。是甚麼東西讓你如此朝思暮想?是你對我的愛戀?還是另有隱情呢?

順著腳踏車步道走著,隊伍已來到有海豚地標的休息區,等待其他人之餘,我趴在欄杆上,望著前方的你,灰色烏雲與你在遠方交會,淺藍色的前方與深米色的岸邊有著濃厚的異國風情,很美!只可惜身旁的人已不在是白髮皤皤的爺爺了,我多想多想告訴爺爺,我已放棄追逐豔冠群芳的你,我又多想多想靜靜坐在爺爺身旁,跟他分享今天教授講的每一個有關你的故事,想必博學多聞的爺爺肯定料不到:有天,他孫女長大了,要陪著他看海,說著他不知道的另一個世界的秘密!

你阿!將爺爺與我的關係拉近,就如乳白色的浪濤靠近沿岸,給沿岸一股舒暢的沁涼,但是時間又讓浪濤回去,來得卻再也不是同一個了。「一代代戲碼不斷搬演,落幕,已揚不起任何波瀾。」你是不是從一開始就愛戀著我與爺爺間深厚的親情呢?而不是我呢?你不斷尋找,不斷吞食岸邊,但是,這一段情已落幕了,你挽不回任何殘留,因為這些都在我的心中,我的腦海中,如此強烈浪濤也奪不走的。你的味道依然不變,海浪與歲月也繼續在較勁,我無法判誰贏誰輸,因為他們如渾然一體。

你是如此廣大浩瀚的海靜靜地注視著我們祖孫倆,為我們紀錄,為我們歌詠,為我們帶來歡樂,謝謝你,真的很謝謝你。


洄瀾的孩子

敬上

2010年6月13日

【寫信給七星潭】Dear七星潭

文 / 鍾依萍

你說,天空好像變得又更藍了一些。

我從海鳥稍來的信裡發現,你比平常翻湧得更為激情,我可以從那不斷傳來鹹味的信紙上看見你褪不掉的浪花,你凌亂的字跡像玄女的飛袖,恣意而跳躍,只是那滔滔的水意卻始終讓我無法辨別是歡欣收割,抑或一聲感嘆?

那年初聽見你的名字時,我以為你就像在壽豐的那位兄弟一樣,只是一個困在山裡的淺湖,每天伴著小船、遊艇,吞吐著炸地瓜和蝦卷的香味,坐望遊客如織,然而,當我穿越了兩旁的杉樹,繞了許多的小彎,經過那矮矮小小的房屋的時候,你陡然出現了,夾帶著乳色的白沫,撕扯的風聲,在快下雨前的亮灰色天空下開始奮力向我揮手,你像是一隻衝出籠裡的鳥,那樣快意又顧盼自如,你從不畏懼那打在你身上的石子,那石子彷彿是一種裝飾,告訴我你千百年來亦是如何吸納這些外來者,包括那些不斷在你身上撒網的漁民,當他們從他地遷往這裡居住的時候,你那如星月般的灣口成為他們思鄉的對象,你承受著他們給你的一切,像是包容著孩子的母親,不斷的給予他們糧食和慰藉,所以你有了個不相稱的名:七星潭。

曾幾何時,你那瀟灑的面容有了幾許舒緩,你看著那孩子遲疑的靠近你,讓你在他腳上咕嚕嚕的流過,你看到了他臉上的表情從羞怯轉為欣喜,進而從他手上往另一個孩子身上洗去,你收集著這些孩子的笑聲,也讓孩子收集你的鹽分,彼此皆心滿意足;你看著那曬得黝黑的漁民從石灘上拖著小船朝你而去,準備收束著那架好的漁網,你知道在岸上的遊客準會訝異於他們從海裡拖出的大魚,你也知道他們會轉頭望望你,對你產生一種近似於對神祇的敬畏,而你已經準備好了得意的騰旋,在那魚身附近接連著滾動;你看著晨曦,也看著夕陽,你看著冬天,也看著春天,你看著年復一年,從元旦的日出看到中秋的月圓,你和頂上的天空宛若連襟,閃耀的樣子藍得透澈,你曉得那些作家永遠分不清中間的那條線在哪裡,你也曉得,經歷了這些年華,磨洗出的已不再只是你的瀟灑,更是你的從容。

然而,這樣的你仍不免憂心忡忡,去年的信裡你苦惱著那丈量你的人們,你知道他們有著各自的想法,想要將你梳妝打扮,包裝得更加華麗來吸引觀光客,你聽到他們在抱怨花蓮的競爭力不夠,你聽到小販總是希望客人再多一點,甚至你也聽到隔壁的山也快要蓋成高速公路了。你說,你真的茫然無緒,是否孩子不再需要你的鹽分了?是否漁民不再需要那條大魚了?是否遊客並不在意那屬於大自然的力量了?你身上的水快染上那灰噗噗的沙塵,你孕育的魚兒即將咬著塑膠袋,你看不見那充滿朝氣的天,只看見自己的渾身不堪,進退困難,你說,你願意愛著那想要在你身上動工的人們,只是,只是有時候真的只想好好的活著,白日等著朝陽清醒,夜晚伴隨著歸船入眠,你說,你還想要看看那湛藍的天。

直到最近季風再度送來了海鳥,海鳥送來了你的信,你的信送來了你的近況,你說,你曾以為那在你身上舔著冰淇淋的孩子潑完水就回到車裡,你曾以為從你手裡作業的漁夫拉完魚就歸了市場,你曾以為那些遊客在驚訝之後就收拾行李返了家,你以為很多年以來一直是你在等待著付出,你的話語絮絮叨叨,就像父母禁不住的自豪孩子的成就,我知道你收到了那寄給你的信,甚至收到信之前你就已經發現那為你走上街頭的人群,為你簽了名字的連署,為你動用了大批人力的聲音,你的語氣興奮,似乎參雜著海水的味道,你甚至用了水的藍色作為顏料,在紙上畫出一個大大的天空,你說你又重新看見湛藍色的天空,也看見了有著比生存更重要的事情,就是發現彼此心靈相依。

然後你說,天空好像變得又更藍了一些。

而我也想告訴你,我也看見了。

2010年6月12日

【寫信給七星潭】荊棘海

文/洪敘銘

因為我知道,再怎麼清澈的海水都不可能會變成天空,所以我開始變得不知道,應該要如何去辨認那與天空多麼接近的藍色漸層。以往只是一直覺得每一朵雲也許都有著不可分割的心情,卻在吞下一口海水後,忽然無可遏止的想要走過這一片海洋。是對於海的一切的對應關係太過疏離,或者是因為在不得不的選擇裡還是投身了海,像一顆沒有家鄉的鵝卵石。
藉著期許、藉著遺忘,是否就能扼殺心的哀鳴?

所以,即使那裡的水面上泛著粼粼的金黃,即使海水的藍色的鹹味把身體的傷都掩蓋了,我還是想要看見在那一條海與天空連接的接縫;但是我知道天空也不可能變成海,我也不可能變成能夠飛翔的水鳥或是海鷗。

這裡的海面漂流著滿滿的荊棘,緊緊的用水包裹著自己,其實並不是有多害怕被刺傷後的鹽水侵蝕,只是第一口海水的味道太過刺激,那種感受強烈到足以覆蓋了記憶,在逐漸逐漸中了慢性病毒的那裡被強制複寫進去,像是換了一把鎖。你把新的鑰匙拿給我的時候說:

「只要願意拋出祈禱,你就能夠穿越過這片海洋。 」

緊接著消失。發生在這裡的一切已不同以往能讓我進入虛幻的夢裡,因為那一陣陣自腳底傳來的刺痛,究竟是觸碰到了在海底蔓生的有刺植物,還是一場永無止盡的關於海與我的相互侵略與佔領?
藉著逃避、藉著重複,我那無力的堅強滑過低空,眼見不悅的繩索燃燒殞落。

最後真正面臨離開的時候,才知道原來這種灰色的藍或者藍色的灰既是天空也是海。如果能夠用視覺的顏色貫串好像存在同個空間的記憶,是不是也能夠改變一種情緒,無關指涉或無關生死地漂浮在海的表面,最終透過吞噬通往永恆。

我還是無法忘記那一嘴海水的腥鹹,詭異的是味覺拉著聽覺一起跳下了高聳的懸崖,在陽光中被蒸發的是一種再也無從記憶的嗅覺。然後是與來程一模一樣的迂迴,當初卻怎麼能夠如此清楚的分類暈眩與醉?我發現有太多,隨著空氣被烙在自己的身體,淺紅色的觸碰了會有一種逐漸的刺痛;可是似乎有更多更多,像是在海底一一的溶解了。

聲音卻啞了無可挽回。

只要有你拋出的祈禱,即使荊棘海我也能行過。哪怕它是錯誤的…

我離開了那片海洋。其實是在離開的那一個瞬間,才知道那是一片海洋。才能夠把曾經飛翔的身影故意遺落在那裡,在那片海的中央;因為我知道,我永遠不可能穿越這片種植荊棘的海洋到達對岸。

然後遇見你。

2010年6月10日

【寫信給七星潭】一席之地

文 / 吳郁憬

或許你不知道,我有多麼渴望浸淫在那片汪洋裡,不為什麼,只是很想一親芳澤,她用溫柔的雙手徐徐撫平滿身的縐褶,盪漾起的餘波為我洗盡鉛華:卸下眉宇和因現實必須揚起的眉頭,擰盡鼻頭上過分呼吸爾虞我詐後的髒污,鬆開喉頭裡爭先恐後的話語們。讓這些被綑綁、被玷污、被功利而矇蓋的感官們重新回到自然,如同伊甸園裡新生的夏娃,純淨自然,全身上下不帶有纖塵污穢,重返我們最初的樣子。

偶爾想起海,我心裡就會漾起一股不知所以的溫柔,毫無隙縫地溫暖包圍著我,彷彿這就是世界盡頭了,不會再有任何狂風暴雨可以侵襲這塊屬於我的一席之地,我任憑著油然而生的直覺帶領我前往記憶的彼端。

那是七星潭的晨曦。

是清晨,一個佈滿了雲霧的清晨。倚靠著尚未清醒的微弱熹光,我沿著那條熟悉的道路,乘著機車,意志堅定的往海的方向前進。一路上狂風狠狠的呼嘯,震耳欲聾的巨大聲響幾近使我喪失方向感。「這是什麼?這是哪兒?這裡仍然是我所居住的地方嗎?」我總在心中暗自驚呼大自然的超然力量,它正以不可思議的活躍攫住我的雙腿,我只好更賣力的坐穩來,畢竟有誰會想在一大清早跌個四腳朝天呢?而呼嘯的風在清晨有他的摯友──冷冽的溫度相伴,奏擊出韋瓦第四季裡的「冬」。不論我多麼用力地搓揉口袋裡的雙手,多麼費勁地吐出一口口掙扎後的餘溫氣息,狂風與溫度的協奏曲總是不肯停歇,我只好放棄與他相抗衡的念頭,專注在即將預見的祥和風景裡頭。

拐了個下坡的大彎後,那片我熟悉已久的景象映入眼前,遠方無垠的海平面仍是一片灰暗,不過沒關係,即使是如此的相見我也欣然接受。到了熟悉的定點,下了車,我直挺挺的站著,深吸一口空氣,抬頭仰望覆蓋在頭上的天色,那不是愁雲慘霧般的晦暗,也不是如絲線輕盈躍動的俏皮,倒像是一種時候未到,還游移在夢鄉裡捨不得離去的半夢半醒之際,一切事物似乎都顯得如此曖昧不明、飄忽不定。於是我順著那條往海的小徑,踏著與久別老友相見的興奮步伐,不停地東張西望,尋找這些我們分別的日子裡,是否有任何新增的未知夥伴們。矮叢的葉大發慈悲地贈與了我和暗夜相歡愉後的露水,被潤濕的褲管也靜靜地不張揚,若非突然迎面而來的海風提醒了我,我幾乎要忽略了這個細小的問候。我緊緊抓著頭上的帽子,雙手不畏懼冷風地大力按壓,因為我深知逆風而行的困頓無力,是無法與猛烈的強風相抗衡的。但我不能放棄,否則這頂漁夫帽又成了大海裡另一個親密伴侶,與他一同在冰涼海水中載浮載沉。

迎著風,我走下了接近海的最後一道防線。我總想,混凝土製成的階梯與這片自然是多麼強烈的對比,整片光景裡就屬他顯得唐突。走到夠接近浪花處,我便坐了下來,這時候還太早,不能與潮水過分親密的交集,如果這時和她親熱的話,我會因此受寒的。所以我坐在最靠近她的地方,保持著最接近卻又最遙遠的距離望著她,等會兒,我說,再過一段時間我們就能重回當時的溫存。海風裡夾雜著淡淡的海水鹹味,浪花拍打上來的水氣稍稍帶有鹽粒,指尖的縫隙裡無聲無息留下了海洋的痕跡,身旁的砂石堆還隱隱約約地殘留著海水逗留過的冰冷。我輕輕拿起被浪潮洗磨後黑得發亮的石子,感受他在不斷接受拍打洗刷後殘餘的生命力。他已經被磨去稜角,過往那些張牙舞爪的尖銳已經消失殆盡,但現在卻仍以另一種形式昂然挺立著,帶著神采奕奕的自信對我展開笑靨。我多麼羨慕他,能在經過長時間的磨難後仍保有自己的模樣,並且更加炫目地繼續活著。

我常常覺得活在一個現實的巨大框架裡,裡頭的空間不會變大,但施加的壓力越來越沉重,萌生的事物也越來越複雜。好幾次我都以為要因為裡頭空氣稀薄呼吸困難窒息而死了,儘管偶然徘徊的動人溫柔會在這時冰釋我的苦悶,帶我脫離最煎熬的藍色氣團,但反覆無常的拜訪時常令我心驚膽顫、不能安穩。這或許是對未來的懼怕吧,畏懼這些外在不斷侵擾的入侵者,會不會在潛移默化之中,慢慢抹去我們臉上斑斕的色彩,把我們都同化成標準化生產下的商品,供人任意喊價兜售,失去了最初獨特的模樣。  

  我凝視著遠方,遠方的海面上有艘船若有似無地緩緩移動,或許是在天亮前就已經出航的漁船,現在正與大海辛勤的搏鬥著。我想,如果那些漁夫們是為了謀生而不得不這般辛苦工作,那現在的我們,是不是也該為了大學而認命的讀書,收起過份洋溢的歡樂心情?只是、只是,這樣的理由似乎有些令人不服氣,我們在這時候有那麼豐富的多愁善感:十七歲的迷惘、十七歲的疑惑、十七歲的寂寞,對世界、對社會、對心頭躍動的衝動,那麼多的不安定因子祟動著,叫我如何放下心中起伏的情緒,如何割捨五光十色的絢麗生活?而有時也會擔心,放手一搏、海闊天空後的我會不會只是在自娛,追逐那些莫須有的遠大理想,就像還沒綻放出璀璨的煙火前,火藥就因為燃燒不完全而窒息,剩下空洞的爆竹筒任人恣意取笑。「追尋自由」只是另一個面目全非的荒唐理由。

靜默時,時間的河總是流逝地特別迅速。

天色漸漸亮了,空中漂浮的雲霧也慢慢散去,打開了一座藍色大門。視野於是更加開闊,由湛藍的天延續到碧綠的海,海天一色,彷彿造物者一氣呵成下的完美傑作,多麼動人的無瑕純淨!陽光輕輕灑落在海面上,閃動的微光點綴著靜謐的一池,這樣令人震撼的畫面雖然已經在心裡頭回味無數次,但每次來訪都仍令我難以相信,世界上竟然會存在著這樣的光景。

身處在這樣的地方,我所感受到的巨大滿足是難以言喻的,好像心裡頭所有沉重的負擔都像海岸線一樣,隨潮汐沖散的無影無蹤。深吸一口沁入脾肺的清爽,摸一回暖入心頭的溫度,張開雙手擁抱躍動的陽光,一切似乎和幾小時前不同了。天空真的開闊了,似乎真的有這麼一條航線能順著海延續至天堂,這池汪洋更勝謫仙人的那甕杜康,我的心也要因此而醉臥。我愛這兒的廣袤,與他相比我擁有的是一無所有;我愛這裡的老練智慧,比起我的挫折傷害,一切不過是道短暫的雲煙;我愛這裡的恆久,她所見過的無與倫比的美麗,遠勝我能用心記憶的全部。這份早晨的感動大大提振了我,她不計代價的溫暖懷抱,給了我溢出心扉的疼愛,並且直視眼眶地告訴我:「只要你願意來,我就願意等待。」

「重要的東西是看不見的。」小王子曾經這麼說,「就像那朵花一樣。如果你愛上某顆星球上的一朵花,那麼,晚上只要望著天空便會覺得甜蜜,所以星星都開滿了花。」這片海是我心裡永遠的恆星,只要我願意伸手觸碰回憶的片段,她就會源源不絕的供給我豐富的能量,熾熱得令我眼淚都沸騰。這些翻騰的浪花,呼吸著天荒地老的海洋,漆滿無限蔚藍的蒼穹,「一席之地」,我暗自這麼稱呼她。

【寫信給七星潭】流沙

文/楊和雁

那十四年前花蓮的夏天是奔放年少最後一個夏季。還在念大學的我,每年六月忙完期末考到九月底開學之前這段期間炎熱、躁鬱、漫長的暑假生活像是困在一塊奶油,全脂濃郁的空氣、油膩的不安,無法逃避、只能以更高溫才能熔化、摧毀的年少慾望。唸音樂系主修作曲的我,每個學期期末考除了準備所有的學科之外,最重要的是呈現兩首原創作品,忙碌了一整個學期就為了這兩首能決定音樂前途生死的我們,承受的壓力像是在灌氣球,從學期初一直膨脹到曲子呈現完畢之後終於可以放手,累積到頂點的壓力一瞬間消失,腦袋突然掏空,除了一些年少的遐想,夏夜的綺夢,暫時什麼都不放。家住中部的我每年暑假總會把在台北的宿舍保留住,中北部自由來去,在兩邊懶散的搖擺著。平日忙碌的校園、宿舍空空盪盪 ,大部分的同學不是回家,就是旅行或打工,喜歡享受寂寞的我,白天泡圖書館、琴房,避開那灼熱的豔陽,傍晚騎著摩托車出去晃晃,看場電影,晚上一個人享受安靜的四人宿舍。

十四年前的那個夏天是不知現實愁苦、還未真正體會人生悲歡離合的無憂歲月。

那年暑假,念完大一就休學去法國的Derrick回台灣渡假,在他還未去巴黎之前,同樣是主修作曲的他,Simone和我交情匪淺,學生時代每一分零用錢都要精打細算的我們常相約去一家小義大利餐廳吃便宜的「下午茶自助餐」,對國外生活十分憧憬的我們每每在一起討論對台灣生活現況的不滿,和對未來無限樂觀的展望。Derrick和Simone的老家都在花蓮,當他們邀我去那開闊、碧藍的東台灣重聚,我立刻著裝整行,告別這厚重的台北空氣。炎熱的夏季持續籠 罩台灣,像是影子緊緊跟隨,坐在火車裡窗外風景一幕幕像是看場不會重複的電影,我一路去找回昔日屬於我們三人的小世界。那世界,我欣然發現友誼如新,就好像Derrick從不曾遠離過,我的花蓮之旅,有街角道地的餛飩湯、騎水上腳踏車的鯉魚潭、太魯閣起點芳香的咖啡廳、Derrick老家的平台鋼琴、小時候遺落的玩具和泛黃老相片。

「這就是七星潭!」Simone坐在方向盤後面,邊開她的小金龜車邊向旁邊的我宣告。在花蓮每天晚上都玩到筋疲力盡,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的我們,要出門時已近黃昏,後座擠滿一車的人,除了Derrick,她的小弟與兩個妹妹也加入兜風的行列。「但七星潭不是潭,其實是海灘!」我把窗戶搖開,讓那鹹鹹的海風輕吹我的臉頰。我們六個人嘻笑打鬧下了車,傍晚的沙灘除了我們沒有其他遊客,

Simone年紀還輕的弟弟妹妹鞋一踢,開始在淺灘上追逐浪花,我們三個舊日好友坐在仍然暖暖的細沙上聊以前的趣事,看著晚霞慢慢的轉換成早夜,依稀記得那是個多星、多夢的夜晚。Derrick敘述著巴黎的生活,他已經改修鋼琴,不再繼續作曲,考進了巴黎師範學院,準備朝教職這條路前進,越來越熟悉蒙馬特、左岸咖啡館和塞納河,就表示這東海岸的台灣老家越來越遠,不久的將來,這裡的快樂與憂傷將會只是別人的快樂與憂傷。我眼望著不見邊際的海岸線,聽海聲對我的招喚,那律動的節奏感,每個音符都可不經意滑落進美國爵士鋼琴家比爾.艾文斯的樂章;每個潮起潮落,都可以寫入徐志摩的詩篇,若在康河的柔波裡做一條水草也甘心,在七星潭,我願意當一夕流沙。

「我受不了,我要『下海』!」只是出來透透氣 ,並沒有準備戲水裝備的我們趕緊向弟弟妹妹的方向望去,向來以游泳好手自豪的Simone家族讓浪花挑動了腳趾尖,想必心就搖晃了起來,青春正盛,沒有泳衣與毛巾又何妨?我們跑了過去,只見他們一個接一個像三隻優雅的小魚陸續濳進海水的擁抱,消失了幾秒鐘之後,探出已溼盡的頭,大聲呼喊「你們也趕快來!」三個身影繼續向更深、更藍處前進。Simone和Derrick也把鞋一脫,加入他們的行列,無拘無束,毫無羈絆的在海洋裡翻滾,享受無重量的另一個時間、空間,不會游泳的我站在海岸上陪他們一同尖叫、歡笑,但願我也能像個道地的東海岸孩子,身一放鬆就躺進海水姑娘的柔情擁抱,讓她帶領我到一個清澈、透明、寂靜又無盡的世界。深吸一口氣,當時的我並不知道那夏天已駐足在我內心的一個角落,那失去的奔放年 少我永遠哀悼。

十四年後的今天,散落在世界不同角落的我們,人事早已變遷。Simone已定居美國、成立了小家庭,仍然堅持音樂創作之路的她,現在是個活躍的大學教授、作曲家。我曾再訪花蓮,除了看看Simone這老友以及她當時還未結婚的美籍未婚夫,弟弟妹妹早已離家到外地求學,行程都匆忙的我們並未重返七星潭。而Derrick,已經很久沒有他的消息,多年以前我們曾在巴黎重聚,那天我們一同享受鵝肝醬、青蛙腿的鄉村午餐,他當時已放棄音樂,改修法律,似乎還在探索未來的方向。吃完午餐後我們又各自回到自己的小世界,不知道是最後一次再見的再見總是灑脫輕易。而我,在倫敦這一個多雨、多愁的四月初春早晨,繼續享受我喜歡的寂寞。泡一壺香濃的咖啡,坐在書桌前安靜地對自己微笑、懷念、感嘆那純真 歲月最後一個夏季。聽著雨聲,我打開筆記本,開始寫下這一封給七星潭的信。

2010年6月9日

【寫信給七星潭】聽海的約定

文 / 黃禕綸

你說的七星潭海邊,我們在那年的暑假,抓住夏天的尾巴一起去了。

你說,你知道什麼時間最涼爽。我們避開人潮聚集的遊客中心,選在太陽下山時的傍晚抵達。

你說,你知道有個地方比這裡更美,而且人煙稀少。那時的你帶著神秘的表情與炫耀似俏皮的語氣,讓我摸不著邊際,而卻又著迷於你突如其來的驚喜。

你,就是海。

我們離開大馬路,轉進小巷弄。走著走著,沿路兩旁盡是一大片低矮的灌木叢,在暮色下呈現相近於黑的墨綠。不曉得多久以後,一大片灰藍的顏色驀然躍入眼簾,並在眼角的盡頭無限延伸開展。

是海!我在心底驚呼。耳畔呼嘯的風,此刻也帶進浪濤的聲音,似在回應我的狂喜。

你說,歡迎來到七星潭,你的秘密基地。

我下鞋襪,欲拔足衝進海水裡,卻在離海水幾步之處,殘留些許陽光溫度的礫石灘上止步了。你已習慣我的遲疑,逕自向我招手,要我過去聽浪捲石的聲音。我按捺不住悸動的心,緩步踏進,一陣一陣規律的浪聲也漸次分明,叫我屏息。我不由得想到父親曾跟我提起,年輕時帶著母親到台東三仙台海岸聽浪捲石的故事,他們聽了一整天,怎麼聽也不厭倦。我禁不住好奇地問,海向你們說什麼?他則回答,那不是說話,是海在唱歌。我細細咀嚼父親的話,試著側耳聆聽……淅瀝瀝……嘩啦啦……海浪拍打著岩岸,激出純粹的白花。我把腳踝埋入海水裡,呆望著遠方的雲霞,猛然我發現了,發現父親藏在話裡的深意,原來唱歌的從來不是你,而是我的心。我的心是那遍地的礫石,只在你迎擊時才會高歌。

此時一陣大浪襲來,你響亮的笑聲淹沒了我膝蓋以下的褲管,然後,惡作劇成功的你遠遠地褪去,又在我決心不要再被潑溼之後,一遍一遍的撒野親近。我一面扭乾衣物,一面輕聲抱怨你太頑皮,壞了興致,而你渾然不受影響,還大言不慚的說我恍神的原因,肯定是看你看得入了迷!聞言,我輕輕搖頭,台灣島四面環海,唯獨墾丁的海景,僅僅一次相遇,就好一陣子讓我魂牽夢縈。

你面帶笑容,認識以來,首次反駁我的話,簡簡單單「你錯了」三個字,就否定了好似無知的我。你大聲的宣布,七星潭是最美的海、最美的岸,台灣沒有一處海岸比得上這裡!你的語氣篤定,神情也是前所未有的認真,好像沒人比你更了解七星潭,事實上也確實如此。

對此,我並不以為然,斷然結論道:但是,你的美將會成為過去式,成為一抹遙遠的記憶……。

霎時間,我看見你眼裡閃過的淒楚,是該為我構成的言語傷害向你道歉,卻始終沒說出口。我們都明白,在傷害已發生之時,「對不起」其實都不具意義。

你的聲音突然變得有些沙啞,你說,海是地球上最大的一面鏡子,總是反映著天空的顏色。短短一句話,我卻隱隱察覺到之中包裹了太多難以言喻的無力和無奈。

我們都沉默了。如果占地表面積百分之七十的你都難「力挽狂瀾」,相較之下,微不足道的我又能為你做什麼?

海水沖刷上來的細沙一遍又一遍在我的腳指間流洩,是你溫柔的慰勉。你強打起精神,笑顏逐開,你說,你的願望從來都不大,只要人人都需要你,你就會為了守護這份心意而努力,努力的做你自己。

我抹掉臉上的鹹水,含糊的宣誓我不會讓你孤軍奮戰,就算沒辦法給予實質上的力量,至少需要你的需求不會變。我是渺小,但我相信一個人就是一份心意,有幾份心意就能化成幾股動力……然後,當童稚的笑聲與青春的回憶再現這片礫灘,交織出的疊影,就是你我承諾的應許之地。

那一年那一個夏天,聽著海,我們許下了第一個約定,在還沒兌現之前,我們誰都不能也不該忘記:不管天空如何風雲變色,都要緊緊守護著保持原貌的這句誓語。

2010年6月7日

【寫信給七星潭】讓我的聲音融入浪潮


文/張奕文

我想我必須向你坦承,我是一個小偷。
未說即借可謂偷。

我悄悄地借了你的肌肉筋血、你的珍珠—小小的、圓潤的、與我的大拇指戀愛的鵝卵石。

是什麼時候開始我的「細漢偷挽葫」呢?我羞赧的姿態你可看見,是的,我全招了,我的犯罪史就從第一次到你身邊開始。

那是十八個月前的事了。那時我剛到花蓮,連洄瀾、奇萊這麼浪漫的文字組合都沒聽過,就這麼無知地,夜奔向你。

坐在學長的機車後座劃破陸風,在最後一個大彎左轉而下,黑暗的前方漫漫連出一條細細的、秀氣的橘黃色串珠鍊。「那是愛情線。如果和另一半一起看到就會一直在一起。我以前有載我女朋友來過。」學長微微側轉,聲音在風速與車速的互相撞擊下已經遠遠拋到虛空的後上方。「那,後來呢?」「就分手啦。」喔。我想太多浪漫的穿鑿附會讓你有點無奈,不如就讓它們像傍晚的泡沫般靜靜地消逝。然後我們躺在我尚未看見的七彩鵝卵石上,聽你的心跳頻率,好安穩,你就跟我媽咪一樣,我總是躺在她旁邊,聞著她的乳液香,傾聽她的生命。

我躺在你的身上,放鬆,所有重量都交給你,你說沒問題,你願意承受,喔抱歉我想這又是所謂浪漫的自我解讀了。然後我擺放在身側的右手握了握手下所觸那顆涼涼的石頭。大拇指摩娑一陣,力度輕得像呼吸怕驚動了羽毛,好平滑的觸感,料想不到手中的是一顆石頭,像是撲了痱子粉般,滑中帶點粉感。於是在離開的時候,我背對著你,輕輕地將那顆石子收進口袋。

這就是第一次的經過。

後來,不論是日夜晴雨,當我將身體浸在你左口袋,被浪推的旋轉甚而趴俯,我還是不忘順手牽羊。我想我天性劣惡,犯罪的因子面對美麗如你傾巢而出。

我對我自己告誡,在我離開花蓮的那一天,書桌上那玻璃牛奶瓶裡面的小石子都必須放生,沒有一顆能夠跟我坐上北迴的鐵路。我知道,我走的是歪路,我偏了正道,即使知道帶走唯一能承接你勇猛示愛的石子可能會破壞愛情界線的平衡,我卻蓄意忽略蝴蝶效應告訴我的勿以惡小而為之這道理。

我卑劣的小人性格只讓我許諾自己,沒有任何石頭會陪我回家,我不知道如果沒有經過別人同意,把物品從A位移到B會發生什麼事。我想,我也沒有讓大自然的任何一角觸碰到熱島效應的權利。

親愛的朋友、親愛的大師,向你坦承後,從前那些左右顧望、急急卻又輕柔地收入口袋的僥倖不安快樂,都有你來分擔。再看一眼各形各色的石子,我覺得它們更漂亮了!我想我真的是天生小人吧。

如果你願意原諒我,那麼請在下一次浪潮撲向我期待迎撞的胸口之時,夾帶一絲溫柔。我想我會懂。

祝 生龍活虎

                                                                                                                    擁有美好時光的小偷 敬上

2010年6月6日

【寫信給七星潭】我的微小聲音請收下


文 / 林書帆

海的味道既單純又偉大,而且是獨一無二的,因此葛奴乙對於要不要將它分解成魚的腥味、鹽的鹹味、水的濕味、海藻的味道、水的溼味、海風的清新氣息感到猶豫不決。                                                                                             ── 徐四金《香水》

  到過海邊的人(我的意思是,至少脫掉鞋子讓腳碰觸到海水),很難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過,這不只是因為海的氣味會黏在你身上,那深邃的顏色會烙印在你視網膜上,還因為那是我們誕生的地方,還因為現在我們依然是會移動的小小海洋。

  我羨慕葛奴乙,他聞得出你的氣味由哪些成分組成,但我若想知道你深處正在發生些什麼事,就得查資料,我得變成一個科學家或地質學家,才能知道構成你的獨一無二的石頭是火成岩、變質岩或沉積岩。但這不是最重要的事,對我來說,你就是海,雖然我正在寫信給你,還是請容許我不寫上收件者的名字,這個已幾乎被「觀光景點」一詞吞噬掉的名字(它現在用突兀的紅漆寫在一塊大石頭上,遊客和它合照以證明自己來過XXX)。如果你的心思在帆船酒店或曼波魚套餐,那麼你就不是去海邊,而是去觀光。

  有時會聽到某些人問,你好不好玩,通常更多人會說,你很好玩,但我認為你一點也不「好玩」,與自然接觸怎麼能用「好不好玩」來做評價,用「很好玩」一句話來打發呢?我希望只是來「玩」的人少一點,願意理解你憂鬱的人多一點。當我撿拾海灘上的垃圾,不免悲觀的想著它們最後的歸宿還是某個對環境不那麼友善的掩埋場吧(地方政府蓋了漂亮的觀景台,我卻找不到分類的垃圾桶),但就是想盡量讓這些垃圾離你遠些。

  海灘上大大小小顏色、花紋各異其趣的鵝卵石,每當浪湧來又退去,就改變一次排列組合,於是整個海灣就像是連綿不絕的萬花筒。那些獨特的紋路像是訴說著只屬於它們的故事。礫石灘不像沙灘那麼溫柔,當我赤腳走過時會感到些微疼痛,有時被海浪捲起的石頭會打中我的腳背,但透過這種像是某種儀式的互動,雖然我還無法解讀,但石頭的故事似乎也有一些滲透到我身上了。

  也許神不一定會回應所有的祈禱,但自然對於有心了解她的人必定是慷慨的:我們會和與她接觸之前有所不同。當我注視著你,聆聽你的聲音,我彷彿變成一根琴弦,被海浪反覆撥動,而這一小段文字就是琴弦發出的聲響,現在它只是幾個不成片段的單音,但它會在我體內等待譜成樂章的可能。

  正要啟程離開時我發現自己把手錶遺忘在海邊,片刻猶豫之後,終究還是無法開口要求同伴留下來陪我在一片漆黑的海邊找手錶,雖然是普通的便宜貨,但留下了不屬於海的東西,畢竟還是有點耿耿於懷。

  我逐漸遠離你,而伴隨著亙古以來就不斷反覆拍打海岸的浪潮,我的手錶仍在一小格一小格的刻著時間,但那應該不會持續太久,它不久就會在烈日曝曬下故障,或被海浪捲入海底,那也許是明天,也許是後天的事。

※第十屆東華文學獎【給花蓮的悄悄話】活動二【寫信給七星潭】徵文訊息發出後,投稿者超過百人,書寫者與地景的互動關係親密,投注甚多情感。主辦單位最後徵選出九篇作品,我們將每日一信刊載分享,這些微小的聲音,靜謐的行動,請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