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莫兆忠
這一個月從澳門到上海再從澳門到台北、花蓮,四個跟旅遊關係十分密切的城市(今時今日還有什麼城市跟旅遊沒有關係呢?),每個星期都在這裡記錄下我的心情、觀察和思考,現在回看,那不過在寫澳門罷了。五年前,我在倫敦首次閱讀《看不見的城市》,讀到馬可勃羅說「每次我描述某個城市時,我其實是在說有關威尼斯的事情。」感覺十分震撼,才發現即使我對澳門有多麼的不滿意,以至出走他方,原來暗地裡我還是瞞著自己,「走私」了好多鄉愁,澳門始終是我暗藏背包裡的城市。
劇場裡的鄉愁
尤其在花蓮的演出。這是整個月的行程中,唯一一個受邀的演出,在上海和台北演出,場地安排、行政宣傳、交通住宿膳食都得靠自己處理,即使觀眾入場時,演員和燈光控制人員還得在前台驗票、帶位或售賣紀念品;到了花蓮,即使主辦單位東海岸文教基金會的辦公室裡就只有三個職員,但除了演出之外,其他行政事務都安心地交托三位朋友,感覺輕鬆多了,還常常有不知還有什麼未做好的「犯賤」感。然而,從演出場地的技術配備而言,花蓮的演出場地(就是基金會的二樓)可算是最「欠缺」的一個,除了光管,沒有任何燈光設備,沒有專為演出而設的地板或地膠,地板是白的、四面牆也是白白的,名符其實一個「空的空間」;我們到達現場後,在這個小小的演出空間裡來回走動,想了很多可能性,找尋這個場地可被利用的空間和資源,一般黑盒劇場或專業演出場地都是中性的,可以被創作人「再創造」(很有現代人征服大自然的意味),但在這種非演出空間中演出,你只可以用作品去跟這個空間「對話」,問它「借」一些可放入演出中的元素,幾天排練和「對話」的過程裡,我們借了樓梯照明用的燈光,借了窗外透入的街燈光,總綵排後,我們決定在演出尾聲將正對著觀眾的窗拉開,借了馬路車輛駛過的聲音,以及引入了打破一室侷促的新鮮空氣。在這麼有限的資源中呈現創作,卻一點也不覺得難受,反而讓人重拾最初運用劇場去表達的衝動,最簡約的條件下,剩下來的就是人與人,人與環境之間最直接的交往。而這種劇場的氛圍也許就是劇場於我的某種「鄉愁」,因為它今天在澳門也是久違了的。
三小時午餐
我們帶去的是一個關於光與影的演出,因為一早就知道那是一個怎樣的空間,於是出發前就已要求主辦單位提供一些書桌用的小檯燈,到步後負責製作的思鋒,真的很快就給我們拿來一箱檯燈,原來都是上海料理的老闆毛哥慷慨借出的,毛哥連人帶店從台北移居到花蓮,在台北時他的店叫「革命之家」,現在卻叫「招待所」,不過餐單裡仍暗藏著神秘的「革命咖啡」,既有革命者的豪氣也可有招待所的親和力。三個月前,我們第一次到花蓮,毛哥的家鄉浙江菜仍然在記憶裡留香,三個月後又再得他的大力相助,而且還在總排那天帶來一人一碗雪花冰,人情味十足。這種人情味不就是澳門曾經引以為榮的「質地」嗎?三個月前我在專欄也說過,花蓮市面積跟澳門差不多,但澳門的總人口卻比花蓮縣還要多,所以在花蓮期間,發現人與人的關係十分緊密,每個團體彷彿都互相認識,當地朋友跟我們在街上走,總是每走一段路,或每到一家商店食店都會碰見相識的人,這人與人之間的聯繫也反映在店家之間的互動,每個店家的入口處,總放滿了其他店的名片,即使是同行的,例如A民宿會放著B民宿的名片,書店和書店,咖啡店和咖啡店之間也會放彼此的名片,那是一種共同營造,互動分享的社區氣氛;於是在這裡做演出時,感覺也特別自在,即使是售票的演出,但「交易」的感覺不大濃厚,真真正正讓人重拾互相分享的,劇場最原始的功能。
也許因為這種吃一趟午飯也可花掉三個小時的慢活方式,我們有時還會嫌自己太過懶散,彷彿感覺太悠閒就不像在演出似的,當罪疚感剛好擊來時,我們才又發現因為演出場地太過透光,即使勉強排練也看不到晚間的燈光效果,於是只好乖乖讓身體小休一下,甚至享受一個午睡,在夕陽照入之時才再次起動;回心一想,平日在澳門做演出,很多合作者都是下班或放學後才能到場綵排,時間不就是跟現在一樣嗎?我們還可以有一個午睡的時間將心神收拾,更專注地投入排練時段裡,跟平日在澳門還未放下先前的工作和掛慮,就要走進排練場時的身心狀態相比,在花蓮這種慢活氣氛裡,演出時的身體和精神狀態反而更當下、更集中,想到這裡,罪疚感馬上又變成幸福感,讓自己安心地午睡片刻。
在花蓮看戲
在澳門演小劇場,觀眾年齡層比較窄,除了劇場工作者外,就是大、中學生;然而這次演出,觀眾從藝術工作者到餐店店長,從大專學生到八十歲的老太太也有,據說花蓮在地的演出團體不多,就我知道的只有一個學生劇團,一個由在職者組成的「一人一故事劇團」,一個現代舞團,還有一個原住民劇團。在主辦單位的努力下,我們看的戲、拜訪的劇團比在台北的十多天還要多。
演出前一天我跟文教基金會的珮瑾去看山東野劇團的演出《素描》,山東野每年固定在暑假期演出,這個傳統延續至今剛好十年,彷彿成為花蓮戲劇每年一次的儀式;劇團雖已十歲,演出者和創作的題材卻十分年輕,據說每年都是新一批年輕學子擔綱演出與創作,水平算不上專業卻落力認真,在這個每年一度的戲劇儀式中,我看到花蓮年青人所關心的話題,竟跟澳門的青少年劇場十分相似,都有家庭、學業的壓力,對物質的追求與掙扎,但卻未能看到反映他們心目中的花蓮的在地思考。演出的地點是花蓮文化創意園區,過去這裡是個廢置的酒廠,外貌跟台北的華山有特點像,同樣被政府開發成文化創意園區,外判給一些民間團體或企業管理與營運;山東野的演出後,園區又舉辦了「好家,在社區」和「原聲音樂節」兩種活動,思鋒推薦我們去看台東都蘭山劇團的《路有多長》。
都蘭,是阿美族的聚落,劇中講述日軍撤走後,國民政府接管台灣,都蘭人被誘騙去當兵,無辜捲入國共戰爭與文革之中,一去六十年,當年五十三人被徵去,回來的只有六人;原以為台灣原住民的故事跟我十分遙遠,然而,當劇場中響起《國際歌》的前奏,一個身上掛起「牛鬼蛇神」四個大字的都蘭人,被兩個紅衛兵推著走時,我才驚覺一個部落的某段歷史被邊緣化或掩埋的傷痛,而一般被記載和講述的「歷史」,究竟離真正的「過去」有多遠?原住民的表演,過去我只看過一些給旅客看的歌舞表演,展示著被觀賞的狂歡與神聖,可是都蘭山劇團的《路有多長》卻給予我想像以外的,也是聲音最真切的原住民表演,雖然劇中原住民的身體、歌舞儀式與西方戲劇制式仍未能好好融合,可演出的歷史意義遠比美學上的實驗巨大。
在月台上
演後座談裡,有一位觀眾說,我們這個關於影子的演出,讓她聯想到人何不多點迎向光明?大概這就是花蓮這種生活空間下練就的光明個性,也許在影子不斷模糊,陽光都被高樓遮蔽的城市裡,個人的無力感才會變得愈來愈強,視野才日漸變得狹窄。
環境與視野的不斷變更,也許正是這個月來的主題,帶著兩個演出走訪三個城市,讓我想起詩人及導演鴻鴻對劇場與旅行的描述,他說劇場與旅行最大的分別在於劇場是在觀眾中有所經歷,而旅行則相反地在經歷中觀看,但兩者最終還是要回到原點;旅客會回家,演員和觀眾都會離場;帶著劇場去旅行的感覺卻更奇妙,觀眾觀看我們的演出,而我們也同時在觀看每個城市的景、物、人,在不斷移動的過程中彼此觀看,環境與視野隨地隨時而移,有時,我會反問,究竟是我們想在這次行程中讓觀眾看見我們,還是我們想藉此看見我們想要的觀眾?
朋友問我們花那麼多時間和資源去走這一趟究竟為的是什麼?我們一時之間,除了將行程的初衷搬出,便無言而對,即使這裡也寫到第十四篇了,我還是不知如何好好總結這個行程,的確,劇場和旅程都不可逃避地要回到原點,然而,旅客總會帶些手信與照片回家給親友分享和炫耀,可是劇場之旅,我們除了花去一筆旅費,以及帶回一些演出宣傳品外,我們就只有不容易言說完全的見聞與經歷,就像一次沒到過名勝或手信店的自助式旅行,我們無以證明我們的行旅,即使我們要說得如何興奮,旁人也只有勉強的想像,不容易身同感受;如果你一定要我說一下整個行程中最深刻的印象,我只得說,在這趟不斷移動的行程中,我在無數的月台前跟不同人的道別,才發現澳門是一個沒有「月台」的地方,這種「月台」上的離別感,在澳門的公車站不容易生起,到機場去又太遙遠,而且在車廂的窗框內跟一個站在月台上的人揮手,正正就是一種移動中的彼此觀看。
繞了個大圈,我們在劇場裡攪盡腦汁想去呈現澳門的意象,到頭來,最後我只能找到「月台」──不曾出現在澳門的場景。
下一站?澳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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