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9月21日

【在地行動】十 年—Since1999.Sep.21.

張瓊齡 台灣國際志工協會 副理事長

人如果突然活到某種境地,發現自己經歷過或是在意的某些人事物,動不動就可以用十年來計量的時候,那種發現,也不能說是震撼,也不是說感傷,但的確會有種「瞭然」。那種「瞭然」的發生,需要時間來釀,而十年,似乎是初初熟成的時機點。
九二一地震迄今屆滿十年,沒想到,這個事件竟然也就這樣跟著我十年。離奇的是,我完全不是直接的受災者,跟我親近的人裡頭,也沒有人直接受災。

1999年,九二一地震發生的前夕,我跟當時的男友,也就是我後來結婚的丈夫,他是社區大學全國促進會(全促會)的第一位工作人員,我們因為參與苗栗社區大學的前期籌辦工作而結識。那天,我們決定穿著情人裝(其實也就是兩件同款不同size的T-shirt罷了),一起出現在永和社區大學的開學典禮,以行動公開我們的戀情。

那天稍後,不知為何地,我們決定去唱KTV,一直唱到隔天凌晨一點四十幾分,剛剛結完帳,就停電了,我當時還以為KTV太現實,一結完帳就不給唱,竟然還找人攔在出口,確定已繳費才讓我們離開。一下樓,才知道中和整個鄰近地區都停電,並且感受到一波波餘震,到了車上,發現廣播也中斷,收不到訊息,這時感受到有點不尋常了,但也無從衡量究竟有多不尋常。

第二天還是停電著,然而,在各種訊息皆傳遞不易的狀態下,終究還是一點一滴地,把整個災難的輪廓,慢慢拼湊出來了。

當時已經成立的有台北市文山社大,新竹市青草湖社大,苗栗縣社大已進入招生階段,台北縣五所社大就在地震前一晚同時開學,而全促會在震前兩天剛剛辦過成立大會,當時的社區大學領域,還相當稚嫩,一切都在草創階段,對於九二一地震,都認為自己應該要有所行動,但也不確知從何著力。

我的男友,全促會唯一的工作人員,約莫在震後一週內就到了埔里的災區,他受命評估到災區成立一所社區大學的可能性。他沒對我描述當時的細節,只說,災區一片混亂,許多罹難者都有待辨認,沒法安葬,搜救工作也還持續進行。

我想起他高中時代,因為家裡頭在半年內連續辦了三場喪事,跟殯儀館熟了起來,後來竟然就去當志工,也幫忙搬過支離破碎的車禍屍體,便突發奇想地問他,那也可以重操舊業,去幫忙災區背屍體啊!他抬起眼看了我一陣,無言。

後來,全促會真的找到企業一筆專款資助,真的要在災區辦一所社大了,他問我,如果要去災區蹲點,我跟不跟?我點頭如搗蒜,完全不多加思索。

哈!那時候,還真是年輕啊!

在災區建立社區大學的事情,後來採取跟當地的團隊合作,只有一名員工的全促會,不可能就讓他這樣去駐點,而我陪同進駐災區參與第一線救災與重建的壯志,也暫告停滯。

不久後,昔日在花蓮從事社造工作的伙伴找上門了。他決定搭配台北下到災區的社造團體,進入中寮災區駐點一年,而他原本在花蓮的工作需要有人接替,他跟組織的老闆都屬意我。稍稍想了一下,沒跟任何人商量,就即刻答應了,既然不能到第一線去幫忙,那麼,去當替代人力,讓可以進到第一線的人沒有後顧之憂,讓提供人力支援災區的組織可以不失血、運作如常,這也是我為災區效力的方式之一吧?!並不是都要湧到第一現場去,才叫做投入救援或重建工作吧!?

男友知道我的決定後,明顯地有感傷,感傷於我為何在做重大決定的時候,還是自己一個人就拍版定案,完全沒想到需要跟他商量。

哈!我到現在都還是這樣的啊!今年暑假,跟清大印尼志工團到中亞齊的Takengon服務,我很阿沙力地當場宣稱,明年春天要來long stay,並且很快地買好機票以昭決心。完全沒想到需要跟誰商量。

一年很快地過去。2000年在花蓮,拜九二一地震之賜,我們很輕易地以「防災」為名目取得贊助,嘗試在原本的社區工作裡頭融入防災的概念。然而,我必須說,那不是個成功的經驗。花蓮平日是個地震頻繁的區域,照說,大家應該比台灣其他地區的人更有憂患意識才是。然而,我自己過去在花蓮生活五六年的經驗卻是,地震太稀鬆平常,反倒使我習於對地震無感。記得早些年在花蓮跟我學中文,一輩子沒遇過地震的美國學生,某天跟我說,他前一天感受到的地震有十幾次,而我卻只對其中的兩次有感。

一年的工作期滿,我依照承諾完成了支援工作回到台北,但是,之前到災區支援的伙伴,卻在期滿之後決定要離職。他沒有繼續留在災區,卻也沒有回到原單位來,這時候,再沒有支援災區這種偉大的理由作為緩衝的名目,人終究得誠實面對自己的真實狀況。但其實有些難堪。

災後五年的時候,我還是記掛著九二一,一直以為,或許是因為自己從事過社造工作,因此,對於九二一地震的發生,對於那麼多來自全台各地的社造組織或個人投入後續的救災重建,會有特別的觸動。總覺得,九二一地震是對於台灣社造組織的一次大體檢,到底社造搞了幾年,舉國沸騰的,哪些是玩真的,哪些是喊假的,在面對這次的災難,也都立見真章。

那麼多年來,雖然從不曾第一線過,但總還是持續地,有意無意地關照災區的狀況,甚至在震後七年,當時在政大辦理青年公益論壇,培訓年輕的NGO種子,面對來自災區的學生時,都還會有特別的關注,在安排實習機構的時候,還是要把位在災區的NGO拉進來。

直到地震九年後,四川地震發生,發現自己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盡可能去蒐集自己所知道有關九二一的重建經驗,不管成功的、失敗的,直接的、間接的,只要是自己認得的,在對岸想要從事川震救災工作的組織、伙伴有需求,就義不容辭的提供訊息,那陣子,那種自然冒出的熱度,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但就在那個同時,卻又突然間解惑。

那個疑惑是來自於,九二一震後三年多,到埔里菩提長青村參加一個研討會,當時由日本某大學的師生們來分享。他們當年阪神地震後校方曾經組團到災區服務,因此當台灣的九二一發生了,他們也就很快地來到災區陪伴老人家。但是神奇的事情發生了,這些年輕的大學生,僅僅到台灣陪伴了老人幾天,回到日本之後,竟然都不約而同地,開始關懷起自己的祖父母,這種現象,在阪神災區並不曾出現,這種奇特的現象引發了教授們的研究動機,而師生們依舊每年到台灣的災區服務體驗。

這個故事(或說事實)很動人,我一直都記得,但其實並不真正瞭解。又在心裡頭放了幾年,直到2008年五月的四川地震發生,直到連自己都不能理解對於參與川震相關事務的熱情迸發時,才突然理解經歷過阪神的人何以會對九二一有感,而經歷過九二一的人何以對川震有感。那種「有感」,並不需要是地震的直接受災者,但這個事件必須在心裡頭佔據著某種份量,才會發酵。

2008年7月,我接受台灣環境資訊協會委託辦理兩岸大專青年交流,事先知道有四川大學的研究生隨著教授從事重建規劃工作,在計畫執行的過程中,便立刻把埔里的新故鄉基金會,埔里長青村,邵族的自力造屋案例,列為交流對象,並有一晚捨旅館,住在全台灣唯一尚未拆除的組合屋(長青村)的屋舍裡。藉由這樣的入住,讓我們有限的停留時程,不僅僅只是參訪而已。我們也跟當年的受災倖存者,同處在同一時空。

2009年1月,唯恐一張免費的機票過期,讓我在一週內決定了中國之行,也臨時透過前一年夏天接待過的幾位中國學生,我進到了汶川重災區,還有藉此完成生態旱廁修建的廣漢滴水村。沒有經過周密規劃的成行,卻順遂地水到渠成。

2009年八八水災前夕,我們一行到印尼從事志願服務的清大國際志工團安然地返台。返台兩三天,被雨囚在北台灣的家中,長久不看電視的我,並未覺察災難來臨,幾封遠方外籍友人捎來問候颱風災情的電子郵件,只覺他們真貼心,絕沒料到年年都會有,也沒有天搖地動的颱風,竟然災情會不亞於九二一。

幾個剛從國外服務回來的清大印尼團志工,即刻地血脈賁張,恨不能衝進災區去。但基於自九二一以來累積的種種teaching,我知道現在衝進災區,大部分是滿足了自己想要幫助人、想要付出的心,卻未必一定都能幫得上忙,或者確保資源的不被浪費。我衡量自己的特質與能耐,重申自己的定位在於中長期的陪伴工作,特別是要等待媒體的熱潮自然消退之後,也鼓勵這些年輕的志工們持續關心災情的發展,以便在漫漫的重建過程中,在適當的時機出手。

2007年夏天進到南亞海嘯已三年的印尼亞齊服務,那次的經驗讓我明白,對於受災者的關注不會嫌遲也不會過多,特別是在生活看似漸上軌道之後,受災者在他者或是自己的期許下,「應該」要「走出來」的階段,還有人願意聆聽,願意陪伴,或者就只是把自己送到他們面前,單純地共同生活一段時間,永遠都不顯多餘。

在九二一屆滿十年的此時此刻,我選擇來到埔里,參與國際研討會。裡頭有日本,台灣,中國的與會者,因為類似的災難促成了這幾批人的共處一室。

當年的我們,無可選擇地被災難眷顧,當今的我們,則是自主地決定要從類似的災難中超越,向彼此面對苦難的態度致意。這裡頭,隨著主題變換,不斷交錯出現的案例是,有些人誠實分享中途潰敗的心路歷程,有些人分享著似乎頗有前景的發展現況。似乎,這場聚會的邀集有個隱藏的企圖:過往重建過程的成與敗,並不是用來蓋棺論定的依據。

2009年的九二一紀念日,我來到台灣地理區位的中心,一塊唯一沒有海洋包圍的土地。我認為自己需要一個儀式,來紀念過往籠罩在九二一災後的十年,某種隱而未顯的心理過程。我坐在會議場的邊緣,環顧著一屋子真正在災難身歷其境的人,安靜地,完成我需要的儀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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