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康椒媛
前言:
莫拉克災後,許多年輕原住民族人回到部落,或進到災區,參與救災重建。本文受訪對象為那瑪夏鄉民權村民─安吾斯,災後與族人共同發起「那瑪夏青年」自救會,參與救災及後續協助工作。
透過安吾斯的專訪,希望提供外界,瞭解「被安置在營區內的族人」的想法,當然,族人想法有很多種,目前進駐在營區內的記者,將陸續採訪其他想法的族人,提供更多面向的聲音。
發起那瑪夏青年自救會的過程
在部落裡長大的安吾斯,1987年生,住在那瑪夏鄉民權村,布農族裔。從小住在山上,國中以前在部落裡讀書,18歲前到達最遠的地方是就讀的旗山高中。即使在外地讀書,內心仍然有一個聲音,告訴自己會回到部落生活。
8月8日前夕,在外地的安吾斯,收到民族村人發送的土石流簡訊,8月9日,與一群同在外地求學、工作的青年族人,即刻動員成立「那瑪夏青年自救會」,也是一群參與原住民大專生返鄉服務的夥伴,以及耕莘文教基金會的協助,加入許多非那瑪夏鄉人的志願服務者。
她說,「土石流發生的時候,民族村人已經跑到民族平台,對外通訊斷斷續續,還有人不知道目前狀況,靠著大家輪流發簡訊。」那時候救災的重點集中在小林村,以為那瑪夏鄉只是對外失聯,然而沒想到也是土石流。
民權村人以去年發生土石流的警覺,提前集中到路程約15分鐘的民權國小,本來以為民權村會比較嚴重,有幾個人跑到隔壁村的親友家,隔一天,8月7日至8日間,民權國小旁的溪水暴漲,再撤到民權基督長老教會。
那瑪夏青年自救會希望讓媒體知道真實狀況,讓村人可以撤出,8月9日至10日,直昇機陸續進入,將村人下至旗山國中,在撤隊措施混亂不明的狀況中,自救會已經分配各志工的駐點任務,每個地方都會有人駐點,有人駐點醫院,安吾斯負責直昇機下來的村人,安排車子至各安置點,「當時場面很混亂,六龜、桃源、那瑪夏鄉人混在一起,我必須去認出他們。」
自救會考慮到依靠公部門的資訊的時效,決定自行蒐集第一時間的資料,網路公佈當天誰下來了?被分發到哪裡?另外考慮到先行下山的村人,身上沒有物資,於是在鳳山成立高鳳福音站,招募物資,透過網路及電話傳遞這個訊息。
當時,他們每天來回旗山與鳳山,關懷村民,比方達努巴克也加入服務陣列,「村民會問我們的家怎麼樣了?家人怎麼樣了?」自救會成立後三天,跟那時的「南方部落聯盟」聯繫上,於是一起聯手加入重建工作。
正式進駐仁美營區
後來,自救會員幾乎回到各自的崗位,只有安吾斯一人在仁美營區,到了9月14日,安吾斯正式進駐仁美營區,以會員及災民的身份服務於至善社會福利基金會及女屋協會,照料老人及小孩,「老人家們一直想回家,我們和他們聊天,聽他們對為來的想法。」
當時的「南方部落聯盟」後來也調整成「南方部落重建聯盟」,聯盟召開第一個記者會,對外公佈的主題就是「部落老人要回家」,安吾斯說:「其實就是我們要回家,那時我也是這樣的想法,現在也是。」
雖然有族人提出要回家的心聲,但是慈濟基金會也同時提出了「永久屋方案」,告訴老人家「你一定要遷」,雖然基金會也有召開說明會,但是說明的不很清楚,讓老人家以為「在山下有房子,在山上也有房子」。
安吾斯試著告訴老人家選擇永久屋,所會面對的結果,但是:「我在老人家心裡還是個小孩子,他們看我,會說你小孩子懂什麼。」但其實心裡也會有憂慮,然而真正會自己去想的族人,很少。
下山後,面對的種種問題
「很多人問我的爸媽為什麼不下山來,我反而覺得這樣很好。」安吾斯理解爸媽堅持不下山的心情,「爸媽感覺,你不知道下來你能做什麼。」安吾斯的父母在風災後,配合鄉公所擴大就業方案,持續整理家園。直到八月底才下山一次,之後又返回。
8月底,民權村的室內電話恢復通訊,9月中恢復電力,他們打給安吾斯說:「民權村整理得差不多了,下下禮拜開始去民族村整理。」民權村恢復最快,民生村是道路、走山、偃塞湖的問題,還需要時間。
「在山下的人反而更可憐。」安吾斯的父親說。很多老人家年輕人,下山後更徬徨。路在哪裡?家在哪裡?不知道自己的家是怎樣了,更加恐懼。「中秋晚會那天,不敢過去看馬耀比吼拍的紀錄片,很難相信從小長大的地方變成那個樣子,山脈與人拉出了一段距離,就會覺得,我們的家怎麼很遙遠,這條路很遙遠。」
「一直以為,只要大家一起,很快就可以回家。」然而很多的問題慢慢產生,很多資源進入加劇了這個狀況,比方慰問金,各團體發放方式都不同,特別是私人單位想怎麼發就怎麼發,「我雖然有領到那些慰問金,但是我反而覺得領到那些錢我更難過,住在這裡,被人家給是應該的?」有些人家裡,取得資源的狀況不一,就會有爭執。
對政策與未來無力掌握
但是,最重要的是,「很多政策與議題都沒有討論,一開始每天都有不同的訊息,老人家沒辦法馬上去理解問題及方向。」只是一昧地聽人家怎麼講,都沒有自己去了解自己去看我們的家,我們的未來。
對未來的無力掌握,令下山的災民十分焦慮,包含「莫拉克災後重建條例」草案,這樣攸關居民權益的法案,也是到了要通過之前,才傳到部落裡面。講起當時心情,安吾斯說:「黟布帶著我們自救會三個青年,決定8月24日去總統府街頭抗議前一天,我也是當天才知道莫拉克災後重建條例草案。」
即使大老遠上去抗議,但立法院三天後就要決定是否通過,安吾斯當時的幾個想法是:
「在那樣的時間裡,真的很沒辦法接受,完全沒有經過原住民的參與,而這次又真的很多原住民受災」,
「原住民立委都沒有出面說明,那麼自己沒有發聲的話,沒有人知道我們在想什麼。」
「鄉長也沒有出面,他都在部落裡面,可能他有自己的作法啦,鄉公所在民族村覆滅了,鄉長規定公務員不能下山,一定要在山上,後來有人建議後,才在旗山成立臨時辦公室,只是一開始會覺得怎麼自己的大家長都沒有出現。」
家,你好嗎?
成了災民,有很多細微的問題需要處理,也都牽涉資源取得與分配的問題。
例如,當初安吾斯入住仁美營區時,出現一個很模糊的定義:到底什麼是災民?
「因為我不是從山下撤出的,在仁美營區裡什麼也不能領取,社會處提供的慰問金,也是針對搭直昇機下山的名冊,如果沒有在高鳳福音站的話,我真的沒有地方可以去。」
那時候,社會處問她:「妳是從哪一個安置點下來的?」安吾斯:「我都不是。」也有一些災民因為就學及工作關係,戶籍不在那瑪夏鄉,卻實際住在鄉裡,戶籍定義也有問題,「戶籍在那瑪夏鄉,才可以住在這裡。」社會處如此說明,他們不認定身份證,只認定名冊,最後社會處告訴安吾斯:「我只通融你一個人,不要再跟其他人講。」這都讓安吾斯很擔心,因為「這個問題不是只有我一個人」。
最近開始,仁美營區裡,原本從事手工藝的婦女們準備包裝作品,拿去義賣。媽媽教室裡聚集著願意學習的老人家,協助手工創作,裡面有神話中的螃蟹皮革,他們靠著自己的手整理自己擁有的東西,
「不是說你們有什麼,就要給我們什麼。我們必須去想去想到底是不是我們真正需要的,資源太多,也會造成另外一種傷害。」安吾斯這樣說。
(營區內婦女自己製作的手工藝品。攝影/康椒媛20091004)
對安吾斯來說,行政流程無法給你一個真正的家,「家應該是一種人權,不要人家給什麼,就跟著拿,要從自己的角度來想,要的是什麼。」
無法回家的安吾斯,常常朝著那瑪夏的方向問:「家,你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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