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黃禕綸
你說的七星潭海邊,我們在那年的暑假,抓住夏天的尾巴一起去了。
你說,你知道什麼時間最涼爽。我們避開人潮聚集的遊客中心,選在太陽下山時的傍晚抵達。
你說,你知道有個地方比這裡更美,而且人煙稀少。那時的你帶著神秘的表情與炫耀似俏皮的語氣,讓我摸不著邊際,而卻又著迷於你突如其來的驚喜。
你,就是海。
我們離開大馬路,轉進小巷弄。走著走著,沿路兩旁盡是一大片低矮的灌木叢,在暮色下呈現相近於黑的墨綠。不曉得多久以後,一大片灰藍的顏色驀然躍入眼簾,並在眼角的盡頭無限延伸開展。
是海!我在心底驚呼。耳畔呼嘯的風,此刻也帶進浪濤的聲音,似在回應我的狂喜。
你說,歡迎來到七星潭,你的秘密基地。
我下鞋襪,欲拔足衝進海水裡,卻在離海水幾步之處,殘留些許陽光溫度的礫石灘上止步了。你已習慣我的遲疑,逕自向我招手,要我過去聽浪捲石的聲音。我按捺不住悸動的心,緩步踏進,一陣一陣規律的浪聲也漸次分明,叫我屏息。我不由得想到父親曾跟我提起,年輕時帶著母親到台東三仙台海岸聽浪捲石的故事,他們聽了一整天,怎麼聽也不厭倦。我禁不住好奇地問,海向你們說什麼?他則回答,那不是說話,是海在唱歌。我細細咀嚼父親的話,試著側耳聆聽……淅瀝瀝……嘩啦啦……海浪拍打著岩岸,激出純粹的白花。我把腳踝埋入海水裡,呆望著遠方的雲霞,猛然我發現了,發現父親藏在話裡的深意,原來唱歌的從來不是你,而是我的心。我的心是那遍地的礫石,只在你迎擊時才會高歌。
此時一陣大浪襲來,你響亮的笑聲淹沒了我膝蓋以下的褲管,然後,惡作劇成功的你遠遠地褪去,又在我決心不要再被潑溼之後,一遍一遍的撒野親近。我一面扭乾衣物,一面輕聲抱怨你太頑皮,壞了興致,而你渾然不受影響,還大言不慚的說我恍神的原因,肯定是看你看得入了迷!聞言,我輕輕搖頭,台灣島四面環海,唯獨墾丁的海景,僅僅一次相遇,就好一陣子讓我魂牽夢縈。
你面帶笑容,認識以來,首次反駁我的話,簡簡單單「你錯了」三個字,就否定了好似無知的我。你大聲的宣布,七星潭是最美的海、最美的岸,台灣沒有一處海岸比得上這裡!你的語氣篤定,神情也是前所未有的認真,好像沒人比你更了解七星潭,事實上也確實如此。
對此,我並不以為然,斷然結論道:但是,你的美將會成為過去式,成為一抹遙遠的記憶……。
霎時間,我看見你眼裡閃過的淒楚,是該為我構成的言語傷害向你道歉,卻始終沒說出口。我們都明白,在傷害已發生之時,「對不起」其實都不具意義。
你的聲音突然變得有些沙啞,你說,海是地球上最大的一面鏡子,總是反映著天空的顏色。短短一句話,我卻隱隱察覺到之中包裹了太多難以言喻的無力和無奈。
我們都沉默了。如果占地表面積百分之七十的你都難「力挽狂瀾」,相較之下,微不足道的我又能為你做什麼?
海水沖刷上來的細沙一遍又一遍在我的腳指間流洩,是你溫柔的慰勉。你強打起精神,笑顏逐開,你說,你的願望從來都不大,只要人人都需要你,你就會為了守護這份心意而努力,努力的做你自己。
我抹掉臉上的鹹水,含糊的宣誓我不會讓你孤軍奮戰,就算沒辦法給予實質上的力量,至少需要你的需求不會變。我是渺小,但我相信一個人就是一份心意,有幾份心意就能化成幾股動力……然後,當童稚的笑聲與青春的回憶再現這片礫灘,交織出的疊影,就是你我承諾的應許之地。
那一年那一個夏天,聽著海,我們許下了第一個約定,在還沒兌現之前,我們誰都不能也不該忘記:不管天空如何風雲變色,都要緊緊守護著保持原貌的這句誓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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