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劉純良
七星潭,你那陽光下溫柔的懷抱是否仍在?在你之中,我經歷無數相遇與分離‧‧‧。
浪拍打在你身上,浪拍打在我身上。驕陽炙熱而無畏,淡水與海水交錯,捏著鞋子把腳浸入那自陸地向海走的水中,脖子熱辣辣的,腳卻冰涼而透明。海灣在這一方,我們將自己放進去,如同紙娃娃身上的衣服;這一刻七星潭穿戴我們作為風景的一部份,眼神便從海岸的這一端,投向另一端。海平面圓弧的線,預言了一個尚未到達的地方。
浪拍打在礫石上充滿了顆粒滾動的聲音,來回往復磨平與揉擦,石頭觸摸海浪,海浪敲打石頭。我沿岸尋找一顆能夠放在書桌上的石頭,潔白光滑,又或者充滿礦物沉積結晶的色澤。石頭放在書桌上,這一方的我往石頭看,石頭便成為我的遠方。
海是帶不走的,在學生時候,翹課出走平常稀鬆,非假日七星潭幾乎無人。我們一再迷路,一再於風中感覺到眼睛酸澀與痛,租借機車的安全帽往往沒有遮蔽。過了橋往上走,每一次都得問路。每一次總是在信心滿滿時開始迷失。突然間越過斜坡一路向下,海於是毫無預警地出現。海灣如廣大的懷抱,停好機車向下走,礫石燙得嚇人,誰都不在這正午時分出現。傻瓜一般在正午太陽下的我,像是做錯事的小孩要溜回家一般,捏著鞋子小心翼翼尋求水的安撫。浪來而浪又離開,石頭在腳間來去,就開始感到痛。
有人往海的深處走,而有人留在岸邊。有人跟你一起走,有時一個人。
和無數不同的人一樣走到海邊,跟一些人並肩,並肩以後又難免分離。
而海總是在,懷抱相同,甚至連太陽照射的角度與那熱與毫無遮蔽也相同。有一次偶然假日才有機會到海邊,過往愛人在七星潭附近的營區當兵,當時的愛人騎著車,同我在營區前來來去去地窺探。透過那牆透過門,去揣想門裡人的形跡。牆裡是暫時不得自由的男孩,牆外是毫無拘束的大海。自由可見但往往不可得,而我們只能沿著那牆才確保自己不會再度迷路;往海的方向,看著那綠草地與圍牆,偶而聽見的軍機聲,時間也變得令人迷惘。好像每一次走進去都是往時間另一端鑽,你更年輕,更純真,更充滿夢想。對世界無懼,對生命無畏,青春且肆無忌憚。
我選擇在海邊泡泡腳,你選擇在岸上,我在水中回頭,便有一個方向可以揮手。前方是深不見底的未來,回頭是正在成形的過去。多次板塊移動與沉積,海面成為陸地,過去成為現在。揮手的那當下,過去與未來短暫交手,生命成為一個小小漩渦。礫石拍打的疼痛一再提醒我,那些無以名狀的「當下」或「此刻」。對此我們啞口無言,只能說「這當下」,剩下的便什麼都說不出,也不必要再說出口。我向那岸上的人揮揮手,好像在說你快些過來,又好像在說,我會走向你。
非假日的七星潭是那樣靜,而有一次我終於領教何謂貨真價實的熱鬧。同樣迷路的大中午,機車不小心走了不同的方向,來去都是車子,如無頭蒼蠅般不知覺跟著車子進了停車場。停車場充滿冰淇淋、烤玉米、小卷與各種餐車。我們買了冰淇淋,冰淇淋與海讓人覺得這是真正的假期,但在聲音中也難免感覺格格不入。在階梯上選一個地方安放自己,周圍都是食物與聲音,數位相機捕捉那永遠變化著的藍天與山與海,想一次全部放進鏡頭裡面來。沿著海岸走,七星潭礫灘凹凹凸凸竟然半顆石頭都沒有,我們才明白,一個下午、兩個下午來去的腳步,足以使這海邊完全不同。小河豚的屍體曬得好乾,是攤邊最尖銳的危險,另外的危險就只剩那吞進肚子的冰淇淋,究竟會不會讓自己肚子疼痛?
到處都能遇到人,海反而不見了,我們決定離去。跟海道別也顯得有些倉皇,在人群之中,聲音變得很小。我們走進人群,正如我們走出學校與青春。
又有一次好想吃海鮮,但不知為何在花蓮繞了半天竟然沒找到想吃的。騎著車沿著海岸,過了橋,毫無意識地七星潭竟在眼前張開懷抱。晚上沒有什麼人要去,餐廳也關了大半,唯一開著的海鮮餐廳忙著承接另一間民宿的外匯;透過送餐口看著炒菜鍋火飛得老高,無處可去的客人都進來,這好生意的餐廳便顯得有些著慌。小小餐廳裡人聲鼎沸,而海仍然靜悄悄繼續自己那日復一日漲潮與退潮。
透著啤酒的醉意,在海邊往無人地方走。躺下,在礫石上找到好的角度便能很舒服得近乎要睡著,稀微星星落在眼角,海的懷抱變得幽暗而深邃。民宿還在派對中唱著不成調的歌,到哪都無法逃離。但同樣的安靜正點滴滲透腦海一切思緒,所有聲音都無法掩蓋那靜。使人恐懼的黑暗同時使人感到被原諒,在海邊停下來,在海邊往前走。
當下如是,而所有當下總要逝去,腳印總會在漲潮後被覆蓋。在長久的歷史裡星辰昇落快轉進行,有一些人走進生命,有一些人離開。而我總還念著那擁抱,那礫石,那無法預測與抓住的前方。
我毫不懷疑,在某個下坡路的轉彎,當路途使人迷惘,我又會回到這擁抱,像是遙遠的召喚;我是星星、是海洋,我是岸;被經過也經過人,我們等待,總因為我們要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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