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6月13日

【寫信給七星潭】Dear七星潭

文 / 鍾依萍

你說,天空好像變得又更藍了一些。

我從海鳥稍來的信裡發現,你比平常翻湧得更為激情,我可以從那不斷傳來鹹味的信紙上看見你褪不掉的浪花,你凌亂的字跡像玄女的飛袖,恣意而跳躍,只是那滔滔的水意卻始終讓我無法辨別是歡欣收割,抑或一聲感嘆?

那年初聽見你的名字時,我以為你就像在壽豐的那位兄弟一樣,只是一個困在山裡的淺湖,每天伴著小船、遊艇,吞吐著炸地瓜和蝦卷的香味,坐望遊客如織,然而,當我穿越了兩旁的杉樹,繞了許多的小彎,經過那矮矮小小的房屋的時候,你陡然出現了,夾帶著乳色的白沫,撕扯的風聲,在快下雨前的亮灰色天空下開始奮力向我揮手,你像是一隻衝出籠裡的鳥,那樣快意又顧盼自如,你從不畏懼那打在你身上的石子,那石子彷彿是一種裝飾,告訴我你千百年來亦是如何吸納這些外來者,包括那些不斷在你身上撒網的漁民,當他們從他地遷往這裡居住的時候,你那如星月般的灣口成為他們思鄉的對象,你承受著他們給你的一切,像是包容著孩子的母親,不斷的給予他們糧食和慰藉,所以你有了個不相稱的名:七星潭。

曾幾何時,你那瀟灑的面容有了幾許舒緩,你看著那孩子遲疑的靠近你,讓你在他腳上咕嚕嚕的流過,你看到了他臉上的表情從羞怯轉為欣喜,進而從他手上往另一個孩子身上洗去,你收集著這些孩子的笑聲,也讓孩子收集你的鹽分,彼此皆心滿意足;你看著那曬得黝黑的漁民從石灘上拖著小船朝你而去,準備收束著那架好的漁網,你知道在岸上的遊客準會訝異於他們從海裡拖出的大魚,你也知道他們會轉頭望望你,對你產生一種近似於對神祇的敬畏,而你已經準備好了得意的騰旋,在那魚身附近接連著滾動;你看著晨曦,也看著夕陽,你看著冬天,也看著春天,你看著年復一年,從元旦的日出看到中秋的月圓,你和頂上的天空宛若連襟,閃耀的樣子藍得透澈,你曉得那些作家永遠分不清中間的那條線在哪裡,你也曉得,經歷了這些年華,磨洗出的已不再只是你的瀟灑,更是你的從容。

然而,這樣的你仍不免憂心忡忡,去年的信裡你苦惱著那丈量你的人們,你知道他們有著各自的想法,想要將你梳妝打扮,包裝得更加華麗來吸引觀光客,你聽到他們在抱怨花蓮的競爭力不夠,你聽到小販總是希望客人再多一點,甚至你也聽到隔壁的山也快要蓋成高速公路了。你說,你真的茫然無緒,是否孩子不再需要你的鹽分了?是否漁民不再需要那條大魚了?是否遊客並不在意那屬於大自然的力量了?你身上的水快染上那灰噗噗的沙塵,你孕育的魚兒即將咬著塑膠袋,你看不見那充滿朝氣的天,只看見自己的渾身不堪,進退困難,你說,你願意愛著那想要在你身上動工的人們,只是,只是有時候真的只想好好的活著,白日等著朝陽清醒,夜晚伴隨著歸船入眠,你說,你還想要看看那湛藍的天。

直到最近季風再度送來了海鳥,海鳥送來了你的信,你的信送來了你的近況,你說,你曾以為那在你身上舔著冰淇淋的孩子潑完水就回到車裡,你曾以為從你手裡作業的漁夫拉完魚就歸了市場,你曾以為那些遊客在驚訝之後就收拾行李返了家,你以為很多年以來一直是你在等待著付出,你的話語絮絮叨叨,就像父母禁不住的自豪孩子的成就,我知道你收到了那寄給你的信,甚至收到信之前你就已經發現那為你走上街頭的人群,為你簽了名字的連署,為你動用了大批人力的聲音,你的語氣興奮,似乎參雜著海水的味道,你甚至用了水的藍色作為顏料,在紙上畫出一個大大的天空,你說你又重新看見湛藍色的天空,也看見了有著比生存更重要的事情,就是發現彼此心靈相依。

然後你說,天空好像變得又更藍了一些。

而我也想告訴你,我也看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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