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吳郁憬
或許你不知道,我有多麼渴望浸淫在那片汪洋裡,不為什麼,只是很想一親芳澤,她用溫柔的雙手徐徐撫平滿身的縐褶,盪漾起的餘波為我洗盡鉛華:卸下眉宇和因現實必須揚起的眉頭,擰盡鼻頭上過分呼吸爾虞我詐後的髒污,鬆開喉頭裡爭先恐後的話語們。讓這些被綑綁、被玷污、被功利而矇蓋的感官們重新回到自然,如同伊甸園裡新生的夏娃,純淨自然,全身上下不帶有纖塵污穢,重返我們最初的樣子。
偶爾想起海,我心裡就會漾起一股不知所以的溫柔,毫無隙縫地溫暖包圍著我,彷彿這就是世界盡頭了,不會再有任何狂風暴雨可以侵襲這塊屬於我的一席之地,我任憑著油然而生的直覺帶領我前往記憶的彼端。
那是七星潭的晨曦。
是清晨,一個佈滿了雲霧的清晨。倚靠著尚未清醒的微弱熹光,我沿著那條熟悉的道路,乘著機車,意志堅定的往海的方向前進。一路上狂風狠狠的呼嘯,震耳欲聾的巨大聲響幾近使我喪失方向感。「這是什麼?這是哪兒?這裡仍然是我所居住的地方嗎?」我總在心中暗自驚呼大自然的超然力量,它正以不可思議的活躍攫住我的雙腿,我只好更賣力的坐穩來,畢竟有誰會想在一大清早跌個四腳朝天呢?而呼嘯的風在清晨有他的摯友──冷冽的溫度相伴,奏擊出韋瓦第四季裡的「冬」。不論我多麼用力地搓揉口袋裡的雙手,多麼費勁地吐出一口口掙扎後的餘溫氣息,狂風與溫度的協奏曲總是不肯停歇,我只好放棄與他相抗衡的念頭,專注在即將預見的祥和風景裡頭。
拐了個下坡的大彎後,那片我熟悉已久的景象映入眼前,遠方無垠的海平面仍是一片灰暗,不過沒關係,即使是如此的相見我也欣然接受。到了熟悉的定點,下了車,我直挺挺的站著,深吸一口空氣,抬頭仰望覆蓋在頭上的天色,那不是愁雲慘霧般的晦暗,也不是如絲線輕盈躍動的俏皮,倒像是一種時候未到,還游移在夢鄉裡捨不得離去的半夢半醒之際,一切事物似乎都顯得如此曖昧不明、飄忽不定。於是我順著那條往海的小徑,踏著與久別老友相見的興奮步伐,不停地東張西望,尋找這些我們分別的日子裡,是否有任何新增的未知夥伴們。矮叢的葉大發慈悲地贈與了我和暗夜相歡愉後的露水,被潤濕的褲管也靜靜地不張揚,若非突然迎面而來的海風提醒了我,我幾乎要忽略了這個細小的問候。我緊緊抓著頭上的帽子,雙手不畏懼冷風地大力按壓,因為我深知逆風而行的困頓無力,是無法與猛烈的強風相抗衡的。但我不能放棄,否則這頂漁夫帽又成了大海裡另一個親密伴侶,與他一同在冰涼海水中載浮載沉。
迎著風,我走下了接近海的最後一道防線。我總想,混凝土製成的階梯與這片自然是多麼強烈的對比,整片光景裡就屬他顯得唐突。走到夠接近浪花處,我便坐了下來,這時候還太早,不能與潮水過分親密的交集,如果這時和她親熱的話,我會因此受寒的。所以我坐在最靠近她的地方,保持著最接近卻又最遙遠的距離望著她,等會兒,我說,再過一段時間我們就能重回當時的溫存。海風裡夾雜著淡淡的海水鹹味,浪花拍打上來的水氣稍稍帶有鹽粒,指尖的縫隙裡無聲無息留下了海洋的痕跡,身旁的砂石堆還隱隱約約地殘留著海水逗留過的冰冷。我輕輕拿起被浪潮洗磨後黑得發亮的石子,感受他在不斷接受拍打洗刷後殘餘的生命力。他已經被磨去稜角,過往那些張牙舞爪的尖銳已經消失殆盡,但現在卻仍以另一種形式昂然挺立著,帶著神采奕奕的自信對我展開笑靨。我多麼羨慕他,能在經過長時間的磨難後仍保有自己的模樣,並且更加炫目地繼續活著。
我常常覺得活在一個現實的巨大框架裡,裡頭的空間不會變大,但施加的壓力越來越沉重,萌生的事物也越來越複雜。好幾次我都以為要因為裡頭空氣稀薄呼吸困難窒息而死了,儘管偶然徘徊的動人溫柔會在這時冰釋我的苦悶,帶我脫離最煎熬的藍色氣團,但反覆無常的拜訪時常令我心驚膽顫、不能安穩。這或許是對未來的懼怕吧,畏懼這些外在不斷侵擾的入侵者,會不會在潛移默化之中,慢慢抹去我們臉上斑斕的色彩,把我們都同化成標準化生產下的商品,供人任意喊價兜售,失去了最初獨特的模樣。
我凝視著遠方,遠方的海面上有艘船若有似無地緩緩移動,或許是在天亮前就已經出航的漁船,現在正與大海辛勤的搏鬥著。我想,如果那些漁夫們是為了謀生而不得不這般辛苦工作,那現在的我們,是不是也該為了大學而認命的讀書,收起過份洋溢的歡樂心情?只是、只是,這樣的理由似乎有些令人不服氣,我們在這時候有那麼豐富的多愁善感:十七歲的迷惘、十七歲的疑惑、十七歲的寂寞,對世界、對社會、對心頭躍動的衝動,那麼多的不安定因子祟動著,叫我如何放下心中起伏的情緒,如何割捨五光十色的絢麗生活?而有時也會擔心,放手一搏、海闊天空後的我會不會只是在自娛,追逐那些莫須有的遠大理想,就像還沒綻放出璀璨的煙火前,火藥就因為燃燒不完全而窒息,剩下空洞的爆竹筒任人恣意取笑。「追尋自由」只是另一個面目全非的荒唐理由。
靜默時,時間的河總是流逝地特別迅速。
天色漸漸亮了,空中漂浮的雲霧也慢慢散去,打開了一座藍色大門。視野於是更加開闊,由湛藍的天延續到碧綠的海,海天一色,彷彿造物者一氣呵成下的完美傑作,多麼動人的無瑕純淨!陽光輕輕灑落在海面上,閃動的微光點綴著靜謐的一池,這樣令人震撼的畫面雖然已經在心裡頭回味無數次,但每次來訪都仍令我難以相信,世界上竟然會存在著這樣的光景。
身處在這樣的地方,我所感受到的巨大滿足是難以言喻的,好像心裡頭所有沉重的負擔都像海岸線一樣,隨潮汐沖散的無影無蹤。深吸一口沁入脾肺的清爽,摸一回暖入心頭的溫度,張開雙手擁抱躍動的陽光,一切似乎和幾小時前不同了。天空真的開闊了,似乎真的有這麼一條航線能順著海延續至天堂,這池汪洋更勝謫仙人的那甕杜康,我的心也要因此而醉臥。我愛這兒的廣袤,與他相比我擁有的是一無所有;我愛這裡的老練智慧,比起我的挫折傷害,一切不過是道短暫的雲煙;我愛這裡的恆久,她所見過的無與倫比的美麗,遠勝我能用心記憶的全部。這份早晨的感動大大提振了我,她不計代價的溫暖懷抱,給了我溢出心扉的疼愛,並且直視眼眶地告訴我:「只要你願意來,我就願意等待。」
「重要的東西是看不見的。」小王子曾經這麼說,「就像那朵花一樣。如果你愛上某顆星球上的一朵花,那麼,晚上只要望著天空便會覺得甜蜜,所以星星都開滿了花。」這片海是我心裡永遠的恆星,只要我願意伸手觸碰回憶的片段,她就會源源不絕的供給我豐富的能量,熾熱得令我眼淚都沸騰。這些翻騰的浪花,呼吸著天荒地老的海洋,漆滿無限蔚藍的蒼穹,「一席之地」,我暗自這麼稱呼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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